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宁妮默默地接过他提着的酱鸭,把饭菜一样一样端上桌。张哲翰忍不住问她哪来的钱去买菜?宁妮像个丫头一样站在一边,低着脑袋说她把耳环当了。
张哲翰抬头往她耳朵上看一眼,发现这个女人的眉宇间还是透着几分清秀的,就说了声:吃饭吧。
两个人这顿饭吃得都很拘谨,整个过程谁也没说一句话,屋子里只有碗筷碰撞的声音。
入夜后,张哲翰伏在八仙桌上练字,临了一张又一张,他把屋里能找出来的旧报纸都涂满了,才搁下笔,好像根本不存在宁妮这个人,后来拉开门走了出去。
可张哲翰哪儿都没去,就坐在离家不远的马路口,等到两边的小贩都收摊了,他拍拍屁股站起来,朝着空无一人的街上望了又望。
张哲翰进了门也不开灯,脱掉衣服就钻进被子里。他直挺挺地躺在床上,才觉得自己有点喘不过气来。
宁妮就躺在他的一侧,同样直挺挺的,既没动,也没出声。等到张哲翰犹豫不决地摸索过来时,她还是没动,也没出声。她只是在张哲翰不知适从时伸手帮了他一把。事后,又用那只手把他轻轻推开,在黑暗中慢慢地坐起身,爬下床。
张哲翰就像变了个人似的。他变得合群了,随俗了,开始跟别的邮差一起谈论女人了,更喜欢在下班后随着大家一起去喝酒,一起去任何一个用不着回家的地方。这些,斯托尔滕都看在眼里,但他在张哲翰的眼睛深处还看到了一种男人的阴郁。这天,大家挤在收发室窗口起哄时,斯托尔滕凑过来,拍着张哲翰的肩让大家看,说这小子是越来越像他老子了,连说话的腔调都像。张哲翰没理他。现在,他讨厌斯托尔滕说的每一句话,但对他的眼神从不违背。斯托尔滕不动声色地说,路过泰顺茶庄记得进去问一声,有茶叶末子的话就给他捎上半斤。
那意思就是有情报要从茶庄这条渠道出去,让他们提前做好准备。
张哲翰是从茶庄出来后发觉被人跟踪的。他骑上车钻进一条小巷,再从另一条小巷绕出来时,就看见伊曼站在巷口的电线杆旁。她穿着一条印度绸的旗袍,外面罩了件米色的风衣。这是她第二次开口对张哲翰说话。她说,我要见潘先生。
张哲翰看着她,这个时候任何表示都是违反守则的。张哲翰只能看着她。
告诉你上线,就说布谷鸟在歌唱。说完,伊曼仰起脸走了。她的高跟鞋踩在水门汀上的声音清晰可辨。
傍晚,张哲翰把这两句话转达给斯托尔滕时,斯托尔滕摊开那包茶叶末子,一个劲地唠叨,说要是放在年前,这价钱能买上二两碧螺春了。
两天后,斯托尔滕交给张哲翰一沓钱与一个地址。
在一间窄小的屋子里,张哲翰再次见到伊曼,她身上光鲜的衣服与房间里简陋的陈设格格不入。张哲翰把钱放在桌上,站着说,需要见面时,潘先生会跟你联络。
我现在就需要见面。伊曼也站着,说,我在这个鬼地方已经等了一年两个月零九天。
张哲翰怔了怔,说,你去找份工作。
上哪去找?伊曼一指窗外的大街,那里有成群的人在排队领救济。伊曼说,有工作,他们会每天排在这里领两个面包?
这是上级给你的指示。张哲翰说,就这么两句。
伊曼怔了怔,支着桌子慢慢地坐下,说,你走吧。
张哲翰走到门口,想了想,回过身来,忽然说,从战区来的信都扣在日本人的特高课里。
伊曼一下抬起了头。这话潘先生同样说过,就在他们最后那次见面时。潘先生带给她一个消息,八十八师在长沙会战中被打散了,两万人的一支部队剩下不到八百人。潘先生说,你应该阻止他上前线的,他留在后方对我们更有价值。
你能阻止一个男人去报效他的国家吗?伊曼纹丝不动地盯着银幕,好一会儿才像是喃喃自语地说,如果他死了,我应该收到阵亡通知的。
从战区来的每一封信都扣在特高课里。潘先生说,你得离开四明公寓。
有必要吗?伊曼说,租界住着那么多军官家属,她们的男人都在跟日本人打仗。
你跟她们一样吗?按照惯例,日本方面会监视与调查每一个与抗日有关的人,包括他们的家眷。潘先生说,我不希望任何影响到组织的事情发生。
如果他回来了找不到我怎么办?
你的任务已经终结。
可我已经嫁给了他,我是他的妻子。
你首先是名战士。潘先生说,你现在的任务是就地隐藏。
伊曼呆坐在座位上,直到电影结束,她才发现潘先生早已离去,却没发觉自己那些凝结在脸颊的泪痕。
百乐门舞厅里的场面盛况空前,由舞女们掀起的募捐义舞如火如荼。当张哲翰西装革履、头发锃亮地出现在人群中时,伊曼有点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此时,她已经是这里正当红的舞女。
两个人在一首忧伤的爵士乐中跳到一半时,伊曼说,你不该是个邮差。张哲翰没说话,只是小心翼翼地搂着她的腰。伊曼又说,你更不应该来这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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