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偃开惭愧无极,这些问题都是顾廷烨和他掰开揉碎哭诉过的,可他当时一心回避,以为只要不去掀开这个疮疤便可以日子照旧,从未想过有一天要这样跪着忏悔曾经的过错。
皇帝摇头慨叹:“你家这个大郎,天天窝在家里休养,居然能把朕的心思脾性琢磨得如此透彻,轻飘飘几句话就狠狠戳中朕的心病,轻易让朕失了分寸,一招借刀杀人玩儿得是出神入化。他这还没官身呢便能搅动风云,若有朝一日袭爵入朝,天下岂不都得成为他的掌中玩物?”
皇帝说得平静,可言辞之犀利,让门外的宫人都听得一阵战栗。
顾偃开浑身麻,只觉字字句句都戳在自己的要害处。
他最近何尝不觉得好似天上坐船、雾里看花,越来越看不清家中诸人的面目?他们口口声声为顾廷烨着想,可最后结果无一不是借着他的手把顾廷烨越逼越糟。这难道不正是琢磨透了他这个一家之主的脾性,让他在管教顾廷烨这件事上失去分寸,把顾家唯一的希望一步步往火坑里推?
最要命的还是皇帝说的最后这句,他分明在暗指顾廷煜有谋逆乱政之嫌!这桩罪名若当真坐实,顾家全族危矣!
果不其然,皇帝越想越气,指着顾偃开的后脑勺呵斥:“顾家长子,移花接木、妖言惑主,欺君罔上、扰乱朝政,恩将仇报、不仁不义,争家夺产、不孝不悌!出了这么个十恶不赦的东西,纵使你家丹书铁券和爵位一起拿来,朕都得再夷你三族!”
恐惧宛若实质,化作索命白绫勒住顾偃开的咽喉。
他心若擂鼓、脑似钟鸣,他痛恨自己为什么没有早点听进二郎的话?为什么要顾念大秦氏而对大郎一次次心软?为什么没有早点涤荡家中的阴私鬼祟,导致顾家走到如今这步田地?
一想到顾家先祖用血肉换回的基业就要葬送在自己手中,顾偃开瘫倒在地、浑身战栗,颤抖着声音哭求:“臣恬为人父、教子无方,把孩子教坏了……臣愧对顾家列祖列宗,更愧对官家多年厚爱,臣真的是罪该万死!只是,次子顾廷烨他真的是无辜的,如今的他知礼守节、刻苦勤奋,一心一意想着报效朝廷,他是被臣耽误了的好孩子……至于长子顾廷煜……他……他……他的生母骤然离世,臣痛失所爱、进退失据,把好好的孩子纵容成了如今这般模样,是臣的错,是臣的错啊!”
“天下丧妻再娶的何止你顾偃开一人?哪家的儿子能像你儿子这样,连皇帝都不放在眼里?我看你们顾家就是丹书铁券在手,死都不怕啦!”
顾偃开磕头如捣蒜:“臣万死不敢,万死不敢!官家……官家!!!臣愿用项上人头替逆子赎罪,臣用这条老命向官家赔罪、向皇后娘娘赔罪!”
皇帝冷哼:“朕要诛你三族,你却说要用自己的人头来换,你们父子二人都把朕当傻子么?”
“官家!官家您是世间最英明睿智之人!您止戈兴仁、换来我朝几十年昌荣盛世!您修德慎典、连朝臣公然与您针锋相对都不曾被打破一点油皮!您这样宽厚,既已查明逆子的狂悖之举,仍然只把臣独自叫来问话,并未在朝堂公议,就是怕引来朝堂震动、让顾家全族彻底破灭!!!官家仁德至此,臣铭感五内,更深愧于逆子的恩将仇报,臣唯有一死……臣唯有一死啊!”
皇帝:“你以为你替他去死了,他就能悔改?罪责没有落到他身上,你真以为他能醒悟?”
顾偃开:“养不教父之过,臣活这大半辈子,在外未建寸功,在内连儿子都照看不好……臣真的是……真的是一点用都没有。可孩子们都还年轻啊,他们还有机会可以改,臣求皇上再给这两个孽障一次机会,臣愿意用自己的性命来换,换臣两个儿子一次重新做人的机会……”
他趴在地上,泣不成声。
原本挺拔伟岸的身姿,如今蜷缩成一团,佝偻破败犹如朽木残枝。
皇帝停了半晌,突然说:“若是做父亲的人头可以换回孩子的性命,朕也想把朕的儿子换回来。”
他这话一出,整个殿里的宫女太监瞬间扑朔朔跪倒在地。
顾偃开大惊失色:“官家是天子,千秋万代!兖王和雍王也都是人中龙凤,都是堪得托付的。”
皇帝摆摆手:“这种话,在外面说说也就罢了,说到底,我和你一样,不过就是个无能为力的父亲。”
顾偃开:“官家乃是天下人的君父,操心的也是天下子民,臣……臣连两个儿子都管不好,哪里配得上和官家相提并论。”
“朕是天下的君父?呵,可天下谁人都可以对朕的后继之事指手画脚,谁人都可以逼朕早立皇嗣。谁人替朕想过,朕亲生的儿子……一个都没了……一个都没了呀……”
他颓然坐到椅子上。
总管太监哭着奔回他身边,扶着他的胳膊,轻声唤着:“官家!”
顾偃开狠狠咽了口唾沫,他不知道今天皇帝的脾气为何如此古怪,明明在说他家的事,却又扯到立储上。他一个武将出身的勋爵,哪里敢在皇帝面前议论这种大事?
顾偃开冷汗涔涔,抬眼去看总管太监,总管太监朝他一个劲地摇头,让他不要再说了。
皇帝看向窗外:“两个儿子都不够好,两个儿子都让你操心,可若就是要你选一个出来,你当如何?”
顾偃开愣在当场,脑子一片空白。
皇帝回头看了他一会儿,突然笑道:“我忘了,你还有个老三,也是亲生的。”
他一笑,顾偃开更慌。
“臣的三子是个草包,吃酒耍钱还行,读书习武没一样会的……”他不敢隐瞒,如实相告。
“那就先不管老三。朕只问你,若让你在两个儿子里选出未来的继承人,剩下的另外一个杀了给我赔罪,你,要选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