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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四章(第1页)

这一时期乔家众人度日如年。一方面,茂才让曹掌柜、李大掌柜在朝廷上下继续使银子,他要弄清楚皇上和懿贵妃对致庸一案的真实态度(现在他越来越明白,真正左右这个案子的人其实并不是皇上,而是懿贵妃),从而确定下一步的策略;另一方面,他也不能不做另一手准备,即让乔家众掌柜全部出动,遍寻商界的相与,商议将乔家全部生意顶出去的事,一旦皇上或者懿贵妃那儿发下话来,他好拿出一大笔银子替致庸赎命;最后,他还几乎一天一个地将人派出去,打探胡大人来京的消息。他要把所有这些事情都提前做好,等胡大人一到京城,就能请他去皇上面前为致庸求情,并将准备好的银子交给朝廷。一个他自己明白却不敢告诉任何人的想法是:上述三件事只要有一件没有做好,致庸就性命难保,乔家的全部资产也将化为乌有。玉菡的事情比茂才还要多,她要时常去牢里看望致庸,还要回到乔家和陆家的店里来分头照顾曹氏和陆大可,后面两个人尤其是陆大可的病在到京之后越来越重了。虽然茂才做的事从不详细向她解释,她这么灵透的人却什么都清楚。与茂才不同的是,她心里相信自己的丈夫不会死的。只有一件事会致致庸于死地,那就是到了要赎人的时候乔家凑不够银子。

但无论怎么说,致庸的案子眼见着拖下来了。无论是朝廷内外,还是北京的晋商圈内,都不再认为致庸是长毛的奸细,他和刘黑七的交往不过是一个没头脑的商人做的一件荒唐糊涂之事,恰好被皇上尤其是贪财的懿贵妃抓住了。乔致庸不再是个危险分子,而仅仅是倒霉透了。

虽然朝廷方面还没有乔家可用银子赎人的正式旨意,但关于这件事情可行性的探讨已在悄悄地进行了。乔家的代表是曹掌柜和李大掌柜,朝廷方面的代表则是藏在王显王大人背后的庆亲王奕匡。让茂才高兴的是庆亲王收下了曹掌柜送去的二十万两银子,他觉得这件事至少证实了张之洞张大人的话是可信的:就是皇上和懿贵妃也没真把致庸看成是长毛的奸细,他们有可能真的只是想从乔家这里弄到一大笔银子。

当然也有不好的消息:朝中一直力保致庸的张之洞突然被派往京城外公干,一去就是半年。茂才原指望一旦胡沅浦胡大人到了京城,胡、张二人能共同出面在皇上面前把致庸保下来,现在张大人看来又指望不上了。这让茂才心中莫名地多了一种遭遇重大挫折的感觉。

真正的好消息是从陆家在京城的店铺里传来的。号称山西第一抠的陆大可,竞在连女儿也不知道的情况下,将他价值三百五十万两的全部生意以区区两百万两作价顶给了成青崖。他让人送给玉菡一张两百万两的银票后便与侯管家离开京城,孤身回了太谷。虽然二百万两银子距离从朝廷里传出的那个数目仍有巨大差距,但玉菡手中到底有了第一笔大银子。乔家诸人又是惊讶又是感慨,他们没有一个人料到这么个平日连几个铜钱也要数一数再花的老爷子,竞能做出此等毅然决然之事。玉菡哭了一场,茂才心里却踏实了许多。

铁信石就在此时回来了,向茂才等人禀报道:胡大帅已经进京,他在去往江南的半途中与之相遇,便呈上了茂才的信,一宿也没停,就急忙赶了回来。茂才闻讯大喜,叮嘱曹掌柜等人:“诸位,胡大帅一到,我们就身穿丧衣,去求见大帅!”“身穿丧衣?”曹掌柜吃了一惊,问。“对!”茂才沉沉点头“哀兵必胜。棋走到这一步,能不能救得了东家,多半就看这个人了!”

三天后胡沅浦果然到了京城,不敢回自己的宅邸,先去畅春园叩见皇上。茂才马上和曹掌柜、李大掌柜、马荀等赶过去,身穿丧服跪在畅春园外。胡沅浦不久就到了,落了轿看了他们一眼,没有说话,只略略一拱手,便进园去了。

众人一直跪等到夕阳西下,才见大帅从园中走出,上轿而去。曹掌柜看看茂才,道:“孙先生,我们怎么办?”“我们去大帅府中求见。”茂才说。众人赶紧爬起,骑上牲口跟了过去。半晌才到了大帅府门外,大帅早进去了,茂才等人下了牲口,又一溜儿跪下了。茂才大声道:“我们求见胡大帅!”

大帅府内,胡沅浦正在更官衣,突然想起了什么,回头对四弟叔纯道:“你出去看看,乔家的人一定跟来了,在门口跪着。”胡叔纯笑道:“大哥,你真的在皇上面前保住了乔致庸的命?”胡沅浦摇摇手道:“你以为我真有那么大的面子?我们是汉人,现在国难当头,皇上要用我等,自然恩礼有加,其实”他没有说下去,只挥手对胡叔纯道:“你去让他们进来两个吧,我指点一下他们。”

胡叔纯走出去传话。不大一会儿茂才和曹掌柜就跟在他身后走进来,一进门就给胡沅浦叩头,做哭腔道:“大人”胡沅浦道:“你们起来说话吧。”茂才道:“大人若不答应救我们东家,我们就跪在这里。”胡沅浦沉吟片刻,道:“孙先生,你代乔东家写给我的信我已经拜读了,今天去觐见皇上,我已经将乔东家的事向皇上奏明。”曹掌柜一听,急问:“大帅,皇上怎么说?”胡沅浦又是半日无语,茂才和曹掌柜对视一眼,明白其中大有曲折之处,脸色就黯淡下来。“啊,你们放心,本官已以自己的身家性命,在皇上面前替乔东家作了保,保他不是长毛一党!”“大人!”茂才和曹掌柜一听,不禁大叫起来,叩头不止。曹掌柜还流出了眼泪:“大人待我们东家,真是天高地厚之恩,我们替东家谢大人了!”胡沅浦却不为所动,呷了一口茶道:“你们先不要谢我,我虽然在皇上面前替乔东家作了保,但皇上到底没答应什么。本官军务在身,明天就要启程返回江南,更多的事已经不能再为乔东家做了。出宫前有些话我也跟庆亲王爷说过了,他可以帮你们传达懿贵妃的旨意,你们好自为之。四弟,送客!”

第二天一大早,胡沅浦便出京南下了,茂才、曹掌柜等人一直送过了卢沟桥。回到铺子里,茂才立即和玉菡、曹掌柜、马荀会议。茂才道:“第一,胡大帅已经把东家的命保住了;第二,胡大帅给我们指了路子,让我们直接去找庆亲王,通过他听候懿贵妃的旨意,要我们做什么,怎么做,他们才能把东家从牢里放出来。庆亲王是京城有名的贪财的王爷,这一回我们要不惜血本,打通这个关节。成败就在此一举!”

庆亲王府。庆亲王眼看着管家将那一大包银子收进去,才回过头来,望着茂才和曹掌柜,皱着眉道:“你们乔东家知道自己什么时候得罪过懿贵妃吗?”曹掌柜吃了一惊:“我们东家得罪过懿贵妃?没有呀!”“怎么没有?”庆亲王道:“当年懿贵妃劝皇上让山西富商出银子捐官,以助军用,乔东家就没给她这个面子!”茂才和曹掌柜对视一眼,大惊:“王爷,这点小事,懿贵妃也知道?”庆亲王哼一声,也不让他们坐,自己坐下,端起茶碗喝了一口道:“说吧,你们来有什么事?”茂才赶紧上前一步道:“王爷,我们想知道该怎么做,皇上和懿贵妃才会放了我们东家。”“放了乔致庸?”庆亲王哼一声“哪有这么容易!啊,我明白了,你们是听说胡大帅在皇上和懿贵妃面前替乔致庸说了几句好话,就以为皇上一定不会杀他了。错!皇上要杀谁,岂是一个胡沅浦能阻拦得住的?”茂才忽然觉得话题切入得不对,忙道:“王爷,我们东家深知当年做错了事,他现在只想让我们请王爷的示下,乔家要出多少银子,才能不让皇上和懿贵妃生气。王爷,我们东家一直对当年不出银子捐官的事后悔得要死,他对我们说,这回就是死了,也要把这件事弥补一二,以显他一个商家对国家和皇上的忠诚之心。”这一招果然见效,庆王爷的脸色立刻平和了许多,道:“银子难道是皇上跟你们要的?皇上是一国之君,他才不要你们的银子呢。不过话又说过来,乔致庸若真有悔过之心,一定要捐银子助军,朝廷也不会因他是个罪囚而不纳。”茂才问:“那王爷觉得乔家拿出多少银子,才能才能让皇上和懿贵妃不再生气?”“这个你们和王显王大人商量,我这个人向来是不和人谈银子的!”庆亲王说着,又变了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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乔家要出顶全部生意凑齐三百万两白银以救出乔致庸的消息迅速传遍了北京城。以这么低的价格卖掉四十个铺面和湖北临江县的茶山,茂才和曹掌柜原以为会有大批商家闻风而至,但出乎他们的意料,一连过了几日,竞没有一个大商家前来商谈。经过与王显王大人的交涉,茂才原本对平安救出致庸已不再担心,这时心情却猛然沉重起来。这天他和曹掌柜闷闷地坐着,突然开口问:“曹爷,你要是一个大商家的东家,这种时候,敢不敢拿出三百万两银子顶下乔家的生意?”曹掌柜一听,脸马上白了:“孙先生你可甭吓唬我!”茂才默默站起:“曹爷,我不是吓唬你,我这会儿就觉得,东家这回不一定能走出天牢!”曹掌柜流下泪来:“孙先生说得对,如果你我是大商家,也不会在这种时候拿出这么一大笔银子顶下乔家的生意,他们不怕别人,怕的是皇上和那位懿贵妃!不过就是这样,我们也不能什么事也不做,误了庆亲王给的限期,让东家死在天牢里!”“那你说怎么办?”茂才回头问他,眼圈也红了。“死马当成活马医。我现在就去登门求见水家、元家、达盛昌邱家在京城的大掌柜,求他们给他们的东家写信,顶下乔家的生意。他们也是祁县人,东家就要死了,他们不能见死不救!”茂才点点头。虽然他知道曹掌柜去了也是毫无结果,却不能阻止他去。谁知道呢,水家、元家、达盛昌邱家过去一直想吃掉乔家的生意,现在有了这么好的机会,说不定他们会不顾朝廷的觊觎,冒险顶下乔家的生意。

水家、元家的回信很快就到了京城。内容是茂才早就预料到的,没有人敢冒着被朝廷盯上的风险顶下乔家的铺子和茶山。达盛昌邱家迟迟没有回信,因为这时邱天骏就在京城。他闭门不出,却一直在关注事态的发展。当曹掌柜找上门来时,他一连数日不发一语。崔鸣九明白他是在等待,看有没有人在他之前愿意救乔致庸一把,如果是那样,他就什么也不需要做了,但是几天过去了,崔鸣九回来禀报给他的消息是:已经没有一家还能帮乔致庸了,乔家的人已经在给乔致庸准备后事了!

邱天骏把自己在房子里关了一整天,晚上把崔鸣九喊进来,道:“我决定了,我们来救乔致庸!”崔鸣九大惊:“东家,您”“自从乔致庸在包头放了我一马之后,我就说过,有朝一日,我要还这个情,让天下商人知道,我邱天骏早晚要从乔致庸这里赢回自己被损害的名声,现在这个机会到了!”“可是东家,皇上眼下可是盯着晋商呢,您就不怕他们整治完了乔家,回头就来收拾我们?”“我怕。这就是我今晚找你来的原因。我们既要帮乔致庸一把,又不能让朝廷盯上我们。”“那怎么做?”崔鸣九迫不及待地问。“第一要隐姓埋名,第二要和别人联手。这事你替我去办。”崔鸣九一听就明白了:“好吧,东家,办这种事,我有办法。““你一定要把这事替我办好,因为这是一件注定会青史留名的事。其次,要把每天的进展,随时禀告于我。”“知道了。”崔鸣九道。

在基本上无望的情况下,突然有一个自称是云南的商家前来顶乔家的生意,让茂才和曹掌柜有了一种绝处逢生的感觉。这家客商的代表谈到他是要和另一家广东商人联手顶下乔家的生意,只是希望曹掌柜再把价钱压得更低一些。曹掌柜讲明了情况,价钱无论如何不能压得更低,因为这事关东家的性命。这位商家的代表虽然有些不悦,最后还是表示了理解,并且嘱咐曹掌柜,由于众所周知的原因,双方的买卖要在极秘密的状态下完成,其中的一个条款是卖方不得打听真正的买主是谁。一心只想顶出生意的曹掌柜自然满口答应。双方约定第二日签约,随后他们就付银子。送走这位客人,曹掌柜不由得两泪纵横,仰天叫道:“东家,您命不该绝呀!”

晚上,京城何宅内,盛掌柜求见雪瑛。雪瑛道:“让他进来,这么晚了还来干什么!”盛掌柜一进门就兴高采烈地说:“东家,有好消息!您不是一直想顶乔家的生意吗?今儿这件事情成了!”“成了?怎么成了?”雪瑛并不高兴,问道。“我们和达盛昌邱家一同把乔家全部四十家铺子和湖北临江的茶山顶下来,他们一半,我们一半。”雪瑛大怒:“我让你去打听乔家的生意要顶给谁,并不是要你去顶下乔家的生意。乔致庸的死活和我有什么关系?”“那东家的意思?”盛掌柜一时又摸不准她的心思了。“告诉达盛昌,我们不和他们一块顶乔家的生意,他们要顶,就自个儿顶下来好了!”雪瑛道,眼中一时不觉溢出了愤怒的泪花“以后没有我的吩咐,谁也不要再提顶下乔家生意这档子事儿!”盛掌柜连声答应着,走了出去,在门外站了半晌,才缓过气儿来。

第二天一大早邱天骏就听到了崔鸣九的禀报。他一个人在窗前伫立良久,眼中浸出泪水,回头望着崔鸣九,道:“鸣九,我们救不了乔东家了。我早就说过,翘翘者易折,皎皎者易污,像乔东家这样的人,有一天会死无葬身之地。可惜了。”崔鸣九看着他:“东家”“没有别人,我们一家不能冒险去顶乔家的生意,那样我们就危险了。乔东家,我不是不愿救你,是我不能为了救你,让达盛昌做了第二个乔家!”他说着,那眼泪就大滴大滴滚落下来。

这天到了约好的时间,无论是云南商人还是广东商人,都没有来到大德兴茶票庄,茂才就直觉着事情不对。乔家众掌柜一直等到天黑,才相信事情真的又黄了。当下曹掌柜就瘫软下来。众人将他扶坐在椅子上,曹掌柜哭道:“东家,您一世英明,难道这次就过不了这道坎,您真的命中该绝了?”一直坚强地挺着的茂才也有点撑不住了,回到自己房间,一个人关起门来。

高瑞就在这时从杭州赶了过来,一进门就哭道:“东家”长栓拦住他说:“你别哭,东家还没死呢!”高瑞止住哭,推开茂才的房门,坐下来听大家讲了一遍,对长栓道:“快弄点东西给我吃,我饿了!”大家看着他,都觉得他有点没心没肺。高瑞笑道:“你们怎么这么看着我,东家没事儿,东家死不了!”长栓生气道:“你知道个屁,朝廷有期限,拿不出银子东家的命就保不住了!”高瑞道:“错!朝廷向乔家要的是银子,不是东家的命,拿不到银子他是杀不了东家的,倒是你给他弄到了银子,东家的小命倒危险了!”茂才不觉心头一惊,猛地转回身来看他,失声道:“高瑞,你说什么!”高瑞接过伙计递过的火烧吃起来,笑着道:“孙先生,我说东家这会儿死不了,懿贵妃那么贪财,得不到银子,她怎么舍得杀东家呢。你们说是不是?”

众人想想,真是这个道理,心忽然松下来。茂才吃惊地看着高瑞:“高瑞快说,下面呢?”高瑞笑道:“孙先生,你是活神仙,怎么问起我来了?下面的事情是秃子头上的苍蝇,明摆着的,继续想办法弄银子,不过也不一定非弄那么多银子!”“你是什么意思?”长栓又叫起来。“我有一计,咱们要保东家的命,就不能朝廷要多少银子,就给他多少银子。咱们想办法弄出一部分银子,再欠他一部分。为了这一部分欠银,朝廷就不能杀东家了。”茂才叫道:“高瑞,好小子,有你的!这么一说,我们这些日子都是白白地发急了!你说得对,我们不急,朝廷就急了,他一急,我们就可以和他们讨价还价,东家的命也可以保住了!你小子,以后我得称你是活神仙了!”

大家一下放下心来。果然此后几日,王显王大人反倒派员来催曹掌柜了。曹掌柜照茂才的嘱咐,和他大哭其难,终于将全部罚银降到八百万两,此次只交六百万两,剩余的二百万两等致庸放出来,乔家再分两次交清。这时茂才道:“现在各种银子回起来,我们还差三百万两,能不能救出东家,就看能不能弄到这三百万两银子了!”

何家。盛掌柜以为雪瑛已把乔家的事情忘了,没想到过了几日,他却又被雪瑛叫了过去。“乔家的生意顶出去了吗?”雪瑛悠悠地问道。“听说还没有。”盛掌柜答。“现在还有人要顶他们的生意吗?”雪瑛又问。“好像没有。”盛掌柜道,他又摸不准这位东家的心思了。“你去把它顶下来,要多少银子给多少银子!”“东家!”盛掌柜大叫一声。“你怎么了?”雪瑛惊讶地看着他。“我东家原先不让我顶乔家的生意,现在又要我”雪瑛面色一变,怒道:“我什么时候不让你顶乔家的生意了?我是不让你和别人一起顶乔家的生意,我是要一个人把乔家的生意顶下来!去办吧!记住,不要让他们知道是谁顶了他们的生意!”

第二天,当曹掌柜和这位自称广东商人的盛掌柜在合约上签上自己的名字时,老觉得这是一场梦。可是银票很快付了,生意呢约好三天后交接。盛掌柜走后,曹掌柜看看众人,大家也都在看他。玉菡听到消息马上赶到,望着伤心的大家,笑着道:“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大家就不要难过了,咱们快去交银子,救二爷!”大家一下醒悟过来。银票当天就交进了藩库,致庸却要到第二天才能出狱。刑部的判词是:“乔致庸勾连长毛,事出有因,查无实据,着即勒令还籍,不得出境。另自当年始,每年向朝廷缴付一百万两银子以助军用,直到朝廷大军平定长毛之年止。”

朝廷同时传谕,地方各省每年缴付给朝廷的官银是朝廷命脉,国家的根本,不能再让票商染指。有违旨者,一律严惩不贷!

致庸被长栓和高瑞从天牢里抬出时遍体鳞伤,昏迷不醒。对于已经发生的事情,他什么也不知道。只是到了这时,玉菡、茂才、曹掌柜等人才忽然意识到,再过一日,等他们向广东商人交付了生意,除了祁县乔家堡的那一座老宅,乔家真的一无所有了。

3

盛掌柜将与乔家签订的契约交给雪瑛,雪瑛只简单地看一眼就撇到了一边,对胡管家道:“北京我住腻了,今天就回山西。”说完转身走进内宅。胡管家呆呆地站着,有点摸不着头脑,自语道:“把乔致庸送进天牢里去的是她,现在救了乔致庸命的也是她。不知东家心里到底是怎么想的?”一旁的赵妈叹口气道:“老胡,你就没看出来,她从一开头就没打算让乔致庸死。她想做的是让他倾家荡产。她想让他活下去,为自己当初撇下她娶了陆家的小姐后悔,让他为失去了全部产业心疼到死!”

当日雪瑛便带着胡管家和翠儿启程,一路上几乎没说过什么话。众人谁也猜不透她在想什么。出了太原府,行走在通往祁县的官道,雪瑛突然吩咐停车,接着她下了车,向前方不远处的一座财神庙走去。胡管家不知道她要做什么,急忙吩咐翠儿跟上去。

这就是当年致庸赴太原府乡试,和雪瑛一起来过的那座财神庙,他们曾在这里海誓山盟,其后却各分东西。以后每当雪瑛走过这里,都禁不住要远远地望上一眼,一时不免百感交集。今日她本没打算在这里下车,之所以突然决定下车,是在发现这座昔日破败不堪的财神庙不知何时变得金碧辉煌了以后。

一位衣着光鲜的庙祝,恭恭敬敬地迎上来。雪瑛在香案前上香,默祷了一番,然后放下几块银子,在庙里随便看了起来。庙祝一直在旁边陪着。离开的时候,她一脚走出门外,随口向庙祝问了一句:“这庙修得不错。谁出银子修的?”庙祝道:“回太太话,一个东家。”雪瑛并不在意,一边走一边又问了一句:“他为什么要出银子替你重修这座小庙?”庙祝道:“太太有所不知。这是前年的事了,这位东家所以要出银子重修这座庙,据说是为了他想见却不能去见的一个人。”

雪瑛听了这话,不禁心中一动。她并不回头,又问道:“想见却又不能去见的人?想见怎么不能去见,这人也够逗的!你还知道什么?”庙祝微笑道:“这位东家后来告诉我,他所以出重金重修这座小庙,一是因为我们这里的财神爷听了他的祷告,显了灵,让他心中每日想念却不能相见的这位女施主怀了孕;二是要请我们这位财神爷保佑那位女施主平安地生下孩子,养大成人,给这位女施主行孝尽义,养老送终。”

雪瑛猛地停了下来,心头一阵震颤,她怔怔地站了一会,仍不回头,突然大步向前走去。庙祝仍旧跟着相送。雪瑛走了几步,突然站住,问道:“你说的这位东家是不是姓乔?”庙祝吃了一惊,急忙点头:“正是祁县乔家堡的乔东家,施主怎么知道?”雪瑛久久地站着,一时心肠大变,眼泪夺眶而出。突然,她快步向官道上的马车走去,越走越快。翠儿一路小跑才能跟上她。上了马车,雪瑛对车下的胡管家吩咐道:“不回榆次了,咱们回北京!”“回北京?”胡管家一时没听明白,又问了一句。雪瑛又看了一眼不远处的财神庙,重重地说道:“对,回北京!晚了就来不及了!”

雪瑛一行赶到京城,已经是第二天的下半夜,她立刻召见盛掌柜,问道:“盛掌柜,你的家人是不是都在南洋?”盛掌柜深夜被召,不知道这个神经质的东家又有何事,听她冷不丁一问,心中一怔,答道:“谢东家,东家居然记得小人的家人都在南洋!”

雪瑛点点头:“盛掌柜,我想请你在南洋帮我开一家胶园,你去当大掌柜。这样你就能和家人朝夕团聚了,如何?”盛掌柜吃了一惊:“哎呀东家,这种事情我做梦都想啊!您的话当真?”不但盛掌柜,连一旁的胡管家和翠儿都吃了一惊。

雪瑛也不理会他们的惊讶,道:“你要是愿意,今晚上就可以带上银子走!”盛掌柜左右看看,嗫嚅道:“东家,这不合适吧。我还没替东家把乔家的生意接下来呢”雪瑛有点不耐烦了:“这件事你不用再管,我找别人。”盛掌柜不敢多说,有点尴尬地点了点头,将那张与乔家的契约交了出来。雪瑛松了口气,又道:“听着,什么也甭问,我今天夜里就给你银子,你带上这笔银子天一亮就离开北京,从此把我让你顶乔家生意的事全忘了,以后无论谁问到你,你都只能说不知道!”盛掌柜似乎有点明白过来了,不觉大骇:“东家,三百万两银子”雪瑛哼了一声道:“你把风透出去也行,你就是透出去,我也不承认你帮我顶过乔家的生意!”

盛掌柜想了想,赶紧点头:“东家,您放心,我什么都不会说的。东家让我去南洋开橡胶园,是想让我远走高飞。小人这会儿应该都明白了。”雪瑛不再多说,回头吩咐胡管家道:“胡管家,付十万两银子的银票给盛掌柜!”胡管家越来越吃惊,看看她道:“东家,这”雪瑛道:“我刚才说过了,什么也甭问!”胡管家迟疑了一下,刚要走出,雪瑛突然又喊住他:“办完了这件事,我们就走。”胡管家心中突然感到一阵寒意:“那乔家的生意呢?”雪瑛长吸了一口气,一字一句道:“从这会儿起,我没有出银子顶过乔家的生意!”胡管家怔怔地看着她,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了。雪瑛挥挥手:“你们去吧,盛爷一路顺风!”胡管家和盛掌柜都不再问什么,转身一起快步走出。

翠儿一直坐在那儿,突然激动地抽泣起来。雪瑛头也不抬,道:“我知道你一直恨我把乔致庸送进了天牢。现在你都看到了,我又为他做了什么”翠儿拭泪道:“太太,我能问一句话吗?”雪瑛点头。“太太三百万两银子顶下乔家的生意,就准备这么不辞而别?”雪瑛抬头:“你想说什么?”翠儿索性直接问道:“太太,您这样做,到底为了什么?”雪瑛站起道:“不为什么!”

翠儿道:“不,太太当初把乔东家送进天牢,接着又用三百万两银子顶下乔家全部的生意,让乔家倾家荡产,虽然手段狠了点,翠儿还都能理解。可是今天,太太费尽心机顶下乔家的生意却又不要了,还那么干脆地把乔家人闪在那里,到底为什么,翠儿不懂!”雪瑛突然回头,泪水盈眶却又强词夺理道:“你怎么会懂,你为什么要懂?我我把乔家的产业留给乔致庸,是不想让他死。乔致庸没了产业,他会心疼而死的。他要是为乔家的产业心疼而死,就不能为他对我做过的事心疼而死了!让他为乔家的产业心疼而死,我不愿意,他这辈子只该为我心疼而死!”

翠儿无语。雪瑛回身道:“记住,你现在什么都知道,可你不该知道。打这会儿起,你就该把你这些日子里看到、听到、知道的一切全都忘掉。听清楚了吗?”翠儿看着她那张突然凶蛮的面孔,赶紧点点头,接着却冷不丁又冒出一句话:“太太,我总算明白了,您恨他,可您还是爱他!”雪瑛闻言,不禁身子一颤,痛声道:“不,我这会儿比过去任何时候都更恨他了!”

不说雪瑛带人离开北京,再说大德兴茶票庄内,致庸终于知道了今天就要发生的事情。致庸颤声道:“你们你们瞒着我做的好事!你们竟然把乔家的生意全顶出去了,包括南方诸省的票号”曹掌柜抑制着心头的难过,劝道:“东家,朝廷已经下旨,自此再也不准票号汇兑各省的官银,我们就是留下江南诸省的票号,也没用了!”

致庸置若罔闻,半晌仰天长啸道:“没有了乔家的生意,没有了票号,我乔致庸还活着干什么?你们为什么一定要救下我这条命?为什么不让朝廷把我杀了”他话没说完,一手抓住前胸,摇晃起来,几欲跌倒。众人大惊,七手八脚将他扶上床去。就在这时,李德龄满头大汗地跑进来:“呀呀,真真出了稀奇的事了!”

众人一齐回头来看他。曹氏上前一步急道:“又出什么稀罕事了?”李德龄舌头打结道:“照先前曹掌柜和茂昌利典当行盛掌柜的约定,我今天去找盛掌柜,准备先商量一下交接的事情,以便明日正式交办北京的生意,可是可是”曹掌柜声音大起来:“到底怎么回事,你快说!是不是皇上和懿贵妃又想起东家来了?东家,要是这样,您和太太还是先走,您离开了北京,让他们忘了您,就”

李德龄摇头道:“曹掌柜,你错了,这回是个天大的好消息!”致庸从床上直起身子,疯魔般道:“什么天大的好消息?我这会儿还会有什么天大的好消息!”李德龄看他那样,跺足道:“东家,孙先生,曹掌柜,这会儿我也糊涂了,不知道是不是天大的好消息!我到了东花市,忽然找不到茂昌利典当行了,这家字号连同盛掌柜,都从人间消失了!”

众人大惊,连同致庸一时也呆在那里,茂才定定神:“李大掌柜,你在说什么?不是在做梦吧!”李德龄被他一问,忍不住也掐掐自己:“我也不知道我是不是在做梦。喂,你们说我现在是不是在做梦?”玉菡站起急道:“李大掌柜,快说说到底怎么啦!”

李德龄直拍自己的脑袋,接着掏出那张契约向致庸递过去:“你们说稀奇不稀奇,我到了地方,茂昌利典当行关着门。我正纳闷,一个伙计从边上转出来,看看我,问我是不是大德兴的掌柜,我点点头,他递给我一个信封就走了。我打开一看,就是这张要命的契约,三百万两银子的契约就这么白白地还到我手上,我当时真是吓懵了,赶紧找那人,那人却连影子也没有了。”

众人面面相觑,一时间都反应不过来,好半天,曹掌柜首先如梦初醒道:“这就是说,拿出三百万两银子顶下我们全部生意的人,一下从人间蒸发了?”李德龄连连点头,又用手指那张契约。茂才还是不相信:“你是说他们不想要我们的生意了?”李德龄迟疑一下,又点头。曹氏问道:“这是为什么?”李德龄咧咧嘴:“大太太,我要知道为什么,还会这么不停地掐自己吗?”众人都低着头,突然纷纷回头去看致庸。

致庸抖着手看那张契约,脸上白一阵,青一阵。他突然心中一动,猛然站了起来:“是她!没错,只有她!”说着他深深向玉菡看去,玉菡也正在看他,见他火烧一般的目光扫过来,心头不禁大乱,半晌方胆怯地问道:“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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