献俘结束后的次日上午,周钧拿着北里南曲的薄录去登册,正巧听见程主事和一众胥吏,正聊着昨日的太庙献俘仪式。
只听程主事说道:“那囚车,入了太社门之后,接着便是陈设俘馘,百官就位,行那告礼之仪。”
“告礼仪毕,众人再行至御楼的旌门之前,兵部尚书中领行驾,圣人在城楼观礼,那气势,那场面,真是壮阔无二。”
周遭的胥吏们,听见程主事说起那献俘的仪式,心驰神往,恨不得能够身临其境,一时之间议论纷纷。
周钧忍不住,朝程主事问了一句:“那些俘虏,后来如何了?”
程主事听见这问题,颇感奇怪,开口说道:“还能如何,自然是枭示众了。”
周钧心中一沉,不再说话。
程主事看向周钧,又说道:“俘虏之中,倘若有女眷,自当入掖庭;倘若是男子,如若有才学,抑或身份尊贵之人,尚且还能乞恩求生。”
“海贼抄掠边民,罪大恶极,只落个枭,已然是开恩了。”
周钧轻轻点头,拱手称是。
都官司的一日视事下来,周钧过的有些浑浑噩噩。
心中有事的他,忙于公务的时候,不自知犯了几次过错。
好不容易捱到下午,听见门外传来放廨的钟响,周钧长吁了一口气,收拾东西,打算尽快离开。
走出尚书省,又出了安上门,周钧刚想去坊厩取乘马,却被一人叫停了脚步。
“告一声扰,敢问可是周令史?”
这声音听上去嘶哑低沉,仿佛指甲刮过砂板,让人听了不寒而栗。
周钧循声看去,只见一位身穿赭黄吏袍的男子,站在不远处,朝他拱手行礼。
周钧回了一礼,点头道:“是。”
那男子从身后变戏法一般,取出一长方形的棋盘,开口说道:“某欲相求握槊,还请周令史成全。”
周钧看着那棋盘,倒是认识这个玩意儿。
这是一种在三国时期就已经开始流行的棋类游戏,原名叫做『双6』,在唐朝又被称为『握槊』,或是『长行』。
不过,这男子堵在皇城门口,拉着人要下双6棋,不管怎么看,都有些匪夷所思。
周钧想到这里,只是拱手道:“某今日无暇握槊,告辞。”
让周钧没想到的是,那男子横行一步,挡住去路,又说道:“一局而已,权作是游戏。”
周钧有些不耐烦了,刚打算严词拒绝,却听见身后有人喊道:“这不是孔痴吗?今日又来缠人下棋了?”
周钧回头看去,只见出声之人是都官司的胥吏,却是相识。
找那人问了问,周钧这才知道怎么回事。
眼前这拉人下棋的男子,姓孔名攸,字伯泓,是兵部职方司的书令史。
这孔攸,平日里沉默寡言,时常愣于堂间,就连上官问,都会置若罔闻,只有在被大声喝骂之后,才会回过神来。
因此,孔攸得了个诨名,孔痴。
渐渐地,同事和上级也知晓了他的毛病,倒也不再为难他了。
按理说,像这般的胥吏,在考评之中,理应被落黜才对。
但孔攸的每年一考,评语大多都是上上,因为他的确有真才实学。
兵部职方司,主要掌理整个大唐的地图、城隍、镇戍、烽候等等地理。
对于这些信息,孔攸有过目不忘之能,遇人问,他略微思考,就能给出答案,官吏但凡试之,皆称奇。
孔攸又好棋牌之戏,烂柯、摴蒱、握槊、围透、大点、小点、游谈、凤翼,无论何种,少有败绩。
久而久之,也无人愿意与他对弈。
听完这些,周钧再看向孔攸,后者捧着棋盘,垂等在那里,丝毫没有离去的打算。
无奈的摇摇头,周钧开口道:“只此一局。”
孔攸点头重复道:“只此一局。”
二人将棋盘拿到坊街旁的石台,趁着孔攸码放棋子的档口,周钧瞧了他几眼。
这几眼,却让周钧暗暗心惊。
只见孔攸的一只眼珠,泛白透亮,却是假眼。
还有他的喉咙上,有着几道深深的伤痕,瞧着甚是可怖。
觉周钧的注视,孔攸抬起头来,嘿嘿笑道:“某样貌丑陋,让周令史见笑了。”
周钧盯着孔攸那张略显老相的脸,开口问道:“敢问生辰?”
孔攸:“开元十二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