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家苗圃的木门吱呀开了条缝,元宝肿成核桃的眼眶里渗出点光:“巧巧巧姐?”他慌忙用袖子遮脸,袖口补丁蹭过青紫嘴角。
余巧巧攥住他手腕的力道比捏锄头还紧:“谁干的?”指甲几乎掐进少年单薄的皮肉里。元宝袖管滑落,露出手臂上藤条抽出的血痕。
“前日打翻个陶盆,不小心摔的。”元宝话音未落,余巧巧已掀开他后领——肩胛骨处赫然印着半枚鞋印。
苗圃新栽的忍冬藤耷拉着叶子,元宝蹲在井台边搅动药汤:“邓大哥的嘴真是开了光,昨儿果然就下大雨了,芍药根泡过雨水长得可快。”
药杵突然砸进石臼,溅起的汁水混进眼角淤青里。
余巧巧夺过药杵:“东村刘癞子?还是西头赵家那两个混球?”她记得梅大夫人跟她说过那几个泼皮冲元宝扔牛粪的样子。
元宝盯着地上搬家的蚂蚁:“他们说我克死爹娘”尾音散在风里,惊得苗圃窜出只灰兔。
少年忽然仰起脸笑:“巧巧姐尝尝新晒的桂花?”掌心躺着几粒金黄花苞,甜香盖不住指节结痂的冻疮。
余巧巧掰开松仁糖,琥珀色的糖浆拉出细丝:“张嘴。”
元宝躲闪不及被塞了满嘴甜,糖渣沾在开裂的嘴角。她摸出帕子包住剩下的糖块:“留着慢慢吃。”
金家苗圃的老槐树筛下细碎光斑,余巧巧牵着元宝在青石桌前坐定。
男孩的粗布短衫随着动作掀起,脊背上新旧交叠的淤痕如同雨天泥地上的车辙印。
“别动。”余巧巧沾着药膏的指尖悬在他嘴角,昨日结的血痂又被咬破,混着新渗的血丝凝成暗紫色。药香混着槐花香漫开时,她忽然想起半月前在后山采白芨,晏陌迟曾说这草药止血最是灵验。
元宝忽然哧哧笑起来:“巧巧姐的手比货郎卖的棉花还软。”
“少贫嘴。”余巧巧戳他额角,指尖触到滚烫的肿块又放轻力道。药瓶将见底时,瞥见男孩右耳后有道寸长的抓痕,结痂处还粘着草屑——定是前日与村童厮打时滚进荨麻丛落的。
日光西移,石桌上药瓶的影子渐渐拉长。
元宝摆弄着衣角磨破的线头,突然被塞进掌心的纸包硌得指尖发麻。油纸展开时簌簌作响,碎冰般的晶粒映着树影,恍若撒了把星子在粗粝的石面上。
“卖货郎的榔头不利索。”余巧巧捻起粒糖渣,“说是砸成小块,倒像碾了把碎玉。”
糖粒在舌尖化开的瞬间,她忽然想起荷包破洞处漏掉的那枚铜钱——本该是给元宝买麦芽糖的。
元宝鼓着腮帮含住糖块,左颊肿包随着咀嚼忽隐忽现:“前街铁匠铺的虎子说我爹是短命鬼,我把他推进了沤肥池。”糖块在齿间咯吱作响,“他啃了满嘴烂菜叶才爬上来。”
余巧巧捏着糖纸的手顿了顿。
春风掠过苗圃新栽的忍冬藤,去年给金家大哥送葬时撒的纸钱,此刻仿佛又混着槐花落在肩头。她忽然明白男孩眼角的擦伤为何沾着粪土——定是扑打时撞上了篱笆外的粪叉。
“顺子他们几个按着我胳膊,”元宝突然挺直脊背,“可我蹬着老槐树使劲,把他们裤裆都踹开线了!”他挥舞的手臂牵动后背伤口,疼得龇牙咧嘴还要笑。
余巧巧望着他缺了颗门牙的笑容,药瓶在掌心攥得温热。前日教这娃娃认草药时,他连忍冬与连翘都分不清,此刻说起打架倒像沙场老将般眉飞色舞。
就在这时,柴门突然炸响,檐下晾的药草簌簌坠落。
元宝打翻竹筛,忍冬花撒了满地:“是赵二叔还有顺子他娘”
“小畜生开门!”粗粝的男声混着踹门声,“把我家二柱胳膊都打折了!”
门闩在震动中咯吱作响,元宝缩进墙角瑟瑟发抖,药杵滚进石缝里。
余巧巧掰开他攥紧的拳头,掌心全是月牙状的血印:“今早打的架?”少年胡乱点头,眼泪砸在补丁摞补丁的裤腿上。
“哐当”一声,门轴终于不堪重负。余巧巧猛地拽开门闩,踹门的汉子踉跄扑进来,裤脚还沾着赌坊门前的红泥。
“克死爹娘的扫把星”赵二叔骂到半截卡住,瞪着眼前素衣女子。她发间木簪斜插,袖口沾着忍冬花香,分明是个外乡人。
穿绿袄的妇人挤上前:“关你屁事!让那小畜生”
“金家苗圃何时成了市集?”余巧巧挡在元宝身前,“诸位踹门时,可还记得大明律里有个‘私闯民宅’的罪名?”她脚尖勾起地上的药杵,铁器刮过青石板的锐响惊飞树梢麻雀。
顺子娘扯开嗓子嚎:“我家顺子现在还趴在炕上!郎中开的膏药钱”
“要多少?”余巧巧突然打断。
五个大人愣在当场。元宝突然拽她衣角:“早上是他们往药圃泼粪!”
“放屁!”赵二叔颈侧青筋暴起,“我家二柱胳膊肿得老高!”
他猛地扯开儿子衣袖——小臂光洁如新,连个红印都没有。
余巧巧轻笑出声:“这位小兄弟面色红润,脉象平稳。”
她突然扣住二柱手腕,“倒是肝火旺盛,昨夜赌钱输了不少吧?”
围观人群嗡地炸开。穿绿袄的妇人突然抓起竹筛砸来:“贱人胡吣!”
余巧巧侧身避开,筛中药籽天女散花般洒了满地。
“要药钱是吧?”余巧巧瞪着双眼:“只是这钱给了,咱们就得去里正那儿说道说道——私毁药田该赔多少?往井里撒尿该打几板子?“
元宝忽然从她身后探出头:“昨儿他们泼的粪还在芍药根上!”手指向墙角陶瓮,蛆虫正在粪水里翻滚。
余巧巧攥着元宝的手腕,指尖几乎掐进他袖口的补丁里。五个乡邻围成的半圆随着她逼近的脚步后撤,惊飞了篱笆上啄食的麻雀。
“克亲?”她突然笑出声,惊得苗圃深处刨食的母鸡扑棱翅膀,“诸位在这院墙根下嚼了三年舌根,怎不见谁家灶王爷显灵收人?”
穿靛蓝短打的汉子涨红着脸啐道:“小娘皮满嘴喷粪!”
“粪?”余巧巧拽着元宝往前一送,男孩肿胀的右眼在夕阳下泛着青紫,“不如瞧瞧诸位教出来的好崽子喷的是什么!”
人群突然死寂。元宝破皮的嘴角结着血痂,像条蜈蚣爬在苍白的脸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