吃过了饭,老郎中背着药箱与余巧巧同往村口。
带刺的柘木栅栏将天地割裂,五名衙役挎着制式腰刀或倚或蹲,兵器偶尔相撞发出铿响。
余巧巧嗅到他们衣襟上浸的艾草味——这些官差也在防着疫气。
晏陌迟玄色箭袖沾着露水,正与领队衙役低语。见他们过来,突然换上副情深意切的模样:“差爷,这位便是拙荆。”
他伸手要揽余巧巧肩头,被她闪身躲开。
“小两口且叙话。”衙役头子退开时,余巧巧分明看见他拇指无意识摩挲刀柄——这是随时要拔刀的姿势。
待人走远,余巧巧揪住晏陌迟袖口:“你胡诌什么浑话?”
“田鼠噬粮不过癣疥之疾。”晏陌迟甩开她的手,眼底凝着寒霜,“昨日丑时三刻,永宁县八百里加急奏报已抵京。”他压低的声音像淬了毒的针,“若今日再添新症,这座村就是你的焚尸炉。”
余巧巧望向正在与老郎中周旋的衙役。
那老医官急得直作揖,腰间葫芦晃得药香四溢。
“师父已用金针封住病患经脉,今晨脉象平稳许多”
“你以为那些官老爷会在乎一两个贱民的死活?”晏陌迟突然扣住她腕子,力道大得要将人捏碎,“他们只等太阳落山,便要”
“可我已经在这儿了。”余巧巧猛地抬头,晨光落进她眼底烧成两簇火苗,“从跟着师父跨进村界那刻,我便没想过全须全尾出去。”
晏陌迟气极反笑,松手时在她腕上留下红痕:“好个悬壶济世的活菩萨!待你烂在疫堆里,我定要逃走了。”
“若今夜无人发病,这方子就算成了!”余巧巧突然提高声量,惊飞了栅栏上打盹的灰雀。衙役们纷纷侧目,见她指着老郎中背上的药篓:“师父采的七叶重楼配上陈年雄黄,最克鼠毒瘴气!”
老郎中会意,颤巍巍捧出晒干的药草。领队衙役捏着山羊须沉吟片刻,突然解下腰间令牌:“申时前若不见新症,本官便为尔等再请一日。”
待官差退至十丈外,晏陌迟从牙缝里挤出冷笑:“余姑娘好算计,连我都成了你唱戏的搭子。”
“你既来了,总不好白跑一趟。”余巧巧忽然冲他眨眼,方才的凛然之气碎成狡黠星光。她袖中藏着今晨发现的野粟米草,茎叶硌着腕上红痕隐隐发烫。
晏陌迟拂袖转身,玄色衣摆扫过带刺栅栏:“你若敢死在这里,我绝不罢休”后半句裹着山风散入云端。
余巧巧望着他渐远的背影,忽然想起昨夜木棚下的五只肥鼠——这厮生气时倒与炸毛的猫儿有几分相似。
老郎中正用银针试药,忽然轻咳一声。余巧巧回头,见领队衙役的拇指仍搭在刀柄上,像悬在村口的铡刀。
她摸到怀中被体温烘得微暖的野草,忽然希望这蔸杂草真能如传说中神农尝的嘉禾,解世间万千疾苦。
……
麻瓜村祠堂的青砖地面洇着晨露,村长章有福将最后几捆药草掷在神案前。
苍术根沾着泥浆,艾叶蜷曲泛黄,陈年积灰从堆叠的药材间簌簌飘落。老郎中枯瘦的手指拨开草堆,捻起半截乌柏枝轻叹:“虫蛀的。”
“这是村里最后能翻出来的了。”章有福喉头发紧。褪色的祖宗牌位在晨光中静默,天光漏过瓦缝在他脸上割出明暗纹路。
昨夜老郎中说的“每日三遍药汤泼洒”言犹在耳,可眼下连煎一锅汤药的份量都不够。
祠堂后窗忽传来喧嚷,几个半大孩童正追着瘸腿黄狗跑过晒谷场。章有福攥紧供桌边沿——今早全村人将最后半袋糯米熬成粥分食时,尚不知晓生死簿已悬在梁上。
“万福县衙的药材”老郎中话未说完,章有福突然重重拍在褪漆柱子上,惊得檐角铜铃叮当作响:“等官府的药送到,怕是连抬棺的汉子都凑不齐!”
声浪在空阔堂内回荡,震落梁间积年的蛛网。
余巧巧正俯身查看草铺,闻言指尖顿了顿。四十方甘草垫铺得齐整,角落还细心垫了两层蓑衣,可见昨夜全村妇孺赶工的痕迹。
西墙忽飘来缕缕苦腥气,她贴着墙面细嗅,青灰墙皮蹭在素色襦裙上。屈指叩击墙面,碎屑应声而落。
“敢问章村长。”余巧巧捻着指尖灰粉转身,“这墙泥可是用火石煅烧过的白垩土?”
正与老郎中低语的汉子愕然抬头。余巧巧立在逆光处,鬓边碎发沾着墙灰,眸光却比供桌上的长明灯还亮。
章有福瞥见墙根新落的碎屑,闷声道:“姑娘说的是‘灰粉’,百年前先祖在南山发现的硬石,煅烧后混着糯米浆砌墙。”
“可是这种石头?”余巧巧从荷包倒出块青白石块,断面隐现贝壳纹路。章有福瞳孔微缩:“姑娘从何处”
“方才在祠堂后墙根捡的。”她将石块掷向青砖,清脆裂响惊飞檐下麻雀,“此物煅烧后遇水则沸,生成之物可杀百毒。”
老郎中手中药戥子“当啷”落地,颤巍巍撑起身子:“丫头说的可是石灰?”
余巧巧颔首,裙摆扫过草垫来到二人跟前:“灰粉需用烈火煅烧三日,待石块化为齑粉,其性最烈。虽不可直接触肤,但撒在阴湿处可遏鼠虫,铺在病人榻下能防秽气蔓延。”
章有福怔怔望着西墙。
十年前他带着青壮重修祠堂,灰粉扬尘迷了半月眼睛,此刻那些刺目白雾忽如神佛洒落的香灰。他猛地抓住窗棂,指节泛白:“南山石场现成堆着千余斤原石!”
“烦请村长召集人手。”余巧巧将石块塞进他掌心,“再备二十口陶窑,三车干柴。”
老郎中突然咳嗽起来,混着痰音的笑声惊飞梁上燕:“天不绝人!天不绝人!”他扯下腰间酒葫芦猛灌一口,浑浊老眼泛起精光:“老朽这就去写配伍方子,灰粉与苍术同熏,抵得上十锅消毒药汤!”
章有福旋风般冲向祠堂大门,却在门槛处踉跄转身,朝着祖宗牌位重重叩首。
额头触地声惊起供桌下打盹的狸猫,香炉青烟被带起的风吹成乱麻。
祠堂外忽然传来急促的铜锣声。晒谷场上晾药的妇人停下木槌,田间除草的汉子撑着锄头张望。
章有福立在三级石阶上,晨光为他周身镀了层金边:“十六岁以上男丁全部到南山石场集合!妇人们把各家的陶瓮陶缸搬到晒谷场!”
余巧巧倚着西墙看人群如蚁群般涌动,指尖搓捻着灰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