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研早就从窗户那处听到蒋阮的声音,此刻只做不知。天竺点燃了油灯,屋中便看得一清二楚。只有一架木床,上头铺着一层薄薄的毯子,潮湿又脏污。一张木桌,还有一个草蒲团,一尊供桌,一台泥做的观音像。夏研就跪在草蒲团上,闭着眼,似乎真是诚心祈祷的模样。
蒋阮在木桌前唯一的一把椅子上坐下来,环视周围。想来蒋权是真对夏研动了震怒,屋中这般,几乎要能与她庄子上的“家”不相上下了。风水轮流转,夏研当初吩咐张兰家的那样“招待”蒋阮,可曾想过今日也落到同样的境地。
夏研双腿已然跪的麻,膝盖又痛又痒,此处潮湿不通风,一遇到下雨便阴寒刺骨,不过几天,她竟落下了风湿的毛病。可蒋权又下了死命令,不许任何人来探视。今日倒是来了探视的人,却是她的眼中钉,蒋阮。
夏研本想不理蒋阮,无奈蒋阮太沉得住气,也不出声,静静的坐在屋里。而她双腿跪的实在难受,终于睁开眼睛,语气平淡道:“你来做什么?”
蒋阮微笑着看着她:“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母亲在此修身养性不过几日,竟似乎也沾染了佛性,瞧着云淡风轻了许多。”
夏研气急,她竭力装作仍旧同以往那般清高温婉的才女模样。可低头审视,衣裳上沾染了油污和脏迹,瞧着便是腻腻的。也因为锁在这个地方,不能同往日一般每日沐浴,浑身散着一股恶臭。原本骄傲的一头长如今乱蓬成一团,中间还打了结。至于容颜……。闭着眼睛,夏研也能想象的到自己如今有多丑陋。
在蒋阮含笑的目光面前,夏研竟有一种被扒光了衣服仍到市井中任人观瞻之感。这样的感觉令她如何接受。
她抬头看向蒋阮,蒋阮一身娟海棠色纱金丝绣花长裙,乌雪肤,唇红齿白,便是在阴暗的黑屋中,浑身上下也好似镀上了一层熠熠的光彩。这光彩令她只不过是坐在木桌之前,却好似坐的是天下最至尊的位子。那含笑的目光俯视过来,便似看尘埃中的一只蚂蚁,尽是嘲讽。
夏研浑身起抖来,蒋阮越是光鲜,她越是狼狈。这一刻,竟让夏研想到很多年前,第一次见到赵眉时候的场景。
许多年前,她享誉京城才女之名,做的一手好诗,描的一手好画。女工琴棋,无一不精,便是所有男子倾心,女子妒忌。
可是她还是没办法嫁入一个好王家,只因为她的父亲是府中庶子,连带着她的身份也不高。那些王侯将相能将她娶回去做妾,却不能做妻。
世上最可怕的事情不是美人迟暮,红颜白,而是泥盆养牡丹。年少的夏研心比天高,一心要攀上一门好亲事。这个时候,她遇到了蒋权。蒋权是朝廷新贵,生的儒雅英俊,风度翩翩,与她郎情妾意,可最后要娶的人不是她。
夏研曾远远见过赵眉一次,那时候的蒋权刚与她说了要娶赵家千金,夏研偷跑到将军府门外,就看到了那个笑容肆意飞扬的少女。她一身红衣猎猎,眼睛里都是单纯的笑意,显然是从小泡在蜜罐子里长大的,她的父兄都宠爱的看着她。夏研心中便升起了一种极其复杂的心情。
她想,凭什么这世上有人不费吹灰之力就能得到别人渴望的一切,我心心念念的却是终生也得不到?
她嫉妒,她嫉妒的了狂。她想,要是让这个不识愁滋味的千金大小姐也尝尝如她一样在尘埃里打滚的滋味就好了。要将她也拽入泥潭,永远不见天日。要那双笑意满满的眸子永远也失去笑容,要让她慢慢枯萎,让她见识世界上最凄惨最恶毒的事情,让她匍匐在自己脚下哀泣。
就在那一天,夏研改变了主意,她想,就是要做妾也要进入蒋府,不为别的,就为了让那个干净幸福的灵魂从此变得扭曲和不幸。
她做到了,赵眉进了府,赵眉失了宠,赵眉被下人欺负,赵眉生的孩子永远不会得到蒋权喜爱。直到赵眉死去,夏研以为这一生就算是将赵眉踩在脚下了。谁知就在现在,她看着一身红衣的蒋阮坐在暗光处,眼里流露出的不是当年干净的笑意,而是将她看透的嘲讽,仿佛嘲笑一个跳梁小丑的不自量力。
夏研尖叫一声,猛地扑向蒋阮,她想抓花那张脸。可天竺的动作更快,飞起一脚便将她的膝盖踢折了去。夏研猛地栽倒,跪在蒋阮面前。
蒋阮看着她,淡淡道:“蒋夫人,跌入地狱的滋味可好?”
夏研一怔,突然狂的大笑起来,她指着蒋阮的鼻子:“贱人!与你那个无耻的娘亲一模一样!”
“啪”的一声,天竺递上帕子,蒋阮轻轻擦了擦手,瞧着被打的目瞪口呆的夏研,微微一笑:“母亲,祸从口出。”
夏研狠狠咬牙,突然低低笑了起来,她索性是破罐子破摔了,道:“你这就生气了?小娼妇,看来你很护着你那个短命娘嘛。可惜啊,当初她死的时候你没看到她痛哭流涕求我放过你们兄妹的样子,啧啧,真是丑死了。”
蒋阮目光微微一动,仍旧没说话,夏研还在继续:“哼,你不知道你娘是怎么死的吧?当初她身子不好,我劝老爷关心关心她,老爷吩咐厨房给她送补药。那个贱人一看是老爷送来的东西,欢天喜地的喝下去,却不知自己喝的是毒药。”夏研怪笑起来:“不过我也没有留下把柄,因为那药不是我下的,你猜猜,那是谁下的?”
蒋阮心中一动,面上却仍是没有表情。夏研自己先笑起来,好似遇到了什么特别好笑的事情,道:“是蒋丹!哈哈哈,我只让人威胁了蒋丹几句,她就吓得每日都在赵眉碗里下毒。赵眉不是一生很善良么,却不知道自己好心在身边养了一头白眼狼!不过后来,我还现了一件更有趣的事情,蒋丹竟然也给你下了毒,”她大笑起来:“因为我告诉她,赵眉对她好只是表面,你才是赵眉的亲生女儿,赵眉永远都不能像对你一样的对她。要是你死了,蒋信之就只有她这个妹妹,赵眉就会拿她当女儿。蒋丹听了我的话,平日里就找机会在你的茶点里下毒。哈哈哈!这府里蒋丹却是个最心狠的,你们那般对她,她却恨不得你们死。你现在是不是很失望,很伤心?”
天竺有些惊讶的看了蒋阮一眼,蒋阮却是没有任何动容,仿佛根本未曾听到夏研的话。她只是淡淡开口:“多谢蒋夫人,原来还有这么个故事。”
夏研已经有些失心的大笑起来:“如今我进了这地方,我技不如人输给你,也是没指望再逃出去了。可是你呢,赵眉那个贱人已经下了地狱,老爷又讨厌你,你和你那个短命哥哥迟早有一天也不会有好下场!这府里想你们死的人可多了去,小心有一天见了地狱,还不知凶手是谁!”
蒋阮微笑道:“我下不下地狱,和蒋夫人有什么关系?不过蒋夫人能不能下地狱,我倒是很清楚。”
夏研一怔,警惕的看着蒋阮。
蒋阮叹息一声:“蒋夫人以为自己进了这小佛堂,今生已经是无指望了。只怕是想所有盼头都寄托在二妹和二哥身上,可是蒋夫人怎么不想想,若是嫡母偷情的事情传了出去,日后二哥和二妹如何在京城中抬起头来?又如何有好前程?”
夏研身子一颤,是的,若是她偷人陷害嫡女的事情传到外面,蒋的同僚会怎么看他?又有哪个好人家愿意娶蒋素素?嫡母的名声对孩子有多重要,夏研一清二楚。她猛地抬起头来:“外头人怎么会知道,老爷不会传出去的!”她大叫。蒋权那么疼爱一双儿女,自然不会将家丑外扬,一旦传了出去,蒋权的老脸也没地方搁。
蒋阮笑的越温和:“人多口杂,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蒋夫人怎么又如此笃定传不出去呢?”
“是你……是你…。”夏研仿佛看恶鬼一般的看着蒋阮:“你要害他们……。”
“害他们的是你,不是我。”蒋阮盯着她的眼睛,一字一句道。
夏研猛地朝蒋阮跪下来,开始不停的磕头:“我求求你,不要害他们,求求你,救救他们,好歹他们是你的兄弟姐妹,都是我的错,你怨我一人便是,他们是无辜的。”
夏研一连磕了几十个头,蒋阮也不为所动。终于,她抬起头来,眼中闪过一丝决然,冷笑道:“你若真要出去说,那便出去说吧。”
“蒋夫人此时是不是想着,只要自行了断便好?”蒋阮轻轻道。
夏研恐惧的看着她。是的,她是这么想,若是蒋阮一定要将此事传出去,她便一根绳子上吊,人死身灭,外人再也无法拿此事说道蒋素素和蒋。她已经毁了,此生惟愿蒋素素和蒋兄妹二人能过的舒心惬意,哪知蒋阮竟像她肚里的蛔虫,一语道破她的心思。
蒋阮笑起来:“蒋夫人这般疼爱子女,真令人感动。不过不知道二妹和二哥是否也会如此想夫人?”她伏低身子,直视着夏研的目光:“我想,二妹和二哥也会为有一个这样的母亲而感到羞愤吧。若是蒋夫人无法自行了断,他们一定会想法子抹去蒋夫人,因为蒋夫人对他们来说,是一个污点一样的存在呀。”她盯着夏研惊惧的眼神,笑的畅快:“介时蒋夫人看见自己儿女来抹杀自己的存在,想必一定很伤心。只是不知道会先动手的,是二妹,还是二哥?”
她直起身子,轻飘飘的看了一眼夏研,语气冷的出奇:“蒋夫人,放心,我不会让你这么轻易的死去。你的生命,不会由我扼杀,杀你,得让你的亲生骨肉来做。”她的语气妖妖娆娆,含着一种异样的诱惑,仿佛地府中的精魅在朝人招手。她淡淡道:“骨肉相残这场好戏,本郡主心如蛇蝎,怎么会错过?”
红裙旖旎,曳地而过,小佛堂的门“啪”的一声重新掩上,屋中似有人崩溃的哭泣声。
蒋阮抬头,冷然吩咐门外两个婆子:“看紧点,别让她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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渣母的事情暂时告一段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