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雨过后的第二日,正是一个好天气。
新皇登基,早在三更,文武百官都在祭坛门口守候。
吉时已到,即位礼始,开始封禅大典。
祭天采用祭太一神之礼,设坛三层,四周为青、赤、白、黑、黄五帝坛,杀白鹿、猪、白牦牛等作祭品,用江淮一带所产的一茅三脊草为神籍,以五色土益杂封,满山放置奇兽珍禽,以示祥瑞。
大鼓,太和,长笛鸣奏,站在高高祭台上的的少年一身明黄衣袍,袖子上的真龙翩然欲飞,然而面目沉静,手持传国玉玺,目光锐利而深沉。
在他的正下方,朝廷重臣萧韶穿着红底绣白蟒的官服,手持先帝遗诏,一字一句颁布登基诏书。年轻男子平日里寡言冷漠,然而此刻声音清晰沉稳,句句都似铁一般的击打在众人心中,仿佛无声的支持,直教人听得心颤。
宫中乐手演奏,一名高等内侍搀扶着大锦朝新的主人慢慢走上那雕龙砌凤的皇位,登上皇位的一刹那,所有乐声戛然而止,百官朝贺,拜神下去,齐齐高呼道:“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少年天子端坐高位,目光在重臣头山轻轻一掠,那是一种睥睨众生的目光,便是朝臣没有抬头,也能感受的到一种难以言喻的压力。只听那少年朗盛道:“众卿平身——”
朝臣们抬眼,少年天子精致的容颜在此刻完全褪去了平日里的最后一分无害的贵气,或者说是褪去了最后一分伪装,显得极为锐利。好似懒洋洋的幼兽终于亮出了自己森然的白牙,挥一挥爪子,就是凛冽的杀意。
那是居于上位者才能带来的压力,也是看惯了大场面才有的沉静,就在此刻,却是同一个十几岁的少年身上显现了出来。朝臣中有不少尚且心中还犹疑的大臣,此刻脑中却不约而同的想起一个念头,这少年是天生的王者,因为狡黠,独断,残酷,仁爱,以及天性的凉薄。
那是天生的王者之气。
大锦朝迎来了新的主人,少年端坐皇位之上,声音尚且还有着少年的清朗,然而语气已然沉肃,慢慢都是不可忤逆的自信,他说:“今有国典,大赦天下——”
“顺我者昌,逆我者亡——”
“朕乃天子,朕即天下——”
三句话,句句铿锵,仿佛是从天地洪荒之时就传递下来的末世箴言,飘飘荡荡的回荡在天地之间,大锦朝再无别的主人。这少年就是大锦朝当今的天子,曾经的废物皇子,宣沛!
袍角上的金龙几乎要冲天而非,少年唇角溢出一个笑容,这笑容清晰又模糊,竟让看到的人心中都不禁一寒,无人能猜出天子的心思。站在右侧的太傅面上浮起一丝复杂的感情,这步棋,终是走对了,这少年果真如自己所想的一般有真龙之气,只是也比自己想象中隐藏的更深。只是他仍不后悔,所谓一生之中大约也就有一两次应当为自己而活,支持宣沛登上皇位,这就是他想要做的。
登基大典礼成的一刹那,突然有侍卫军头领冲了进来,道:“陛下,不好了,八殿下带着一种大臣造反了,一般御林军都倒戈,现在从城外向京城内包围进来。”
高座上的少年天子微微一笑,好似并不因此而惊讶,今日的登基大典宣离都未出席,或者都是众人心照不宣的事实,身为一个失败者,宣离不可能毫无芥蒂的看着皇位落入他人之手,更不可能眼睁睁的亲眼看着登基大典完成。只是挑在这个时候动手,是冲动还是有了完全准备?实在是有些肆无忌惮了。
“大锦朝的将士百官,如今有乱臣造反,先皇朝有八王叛乱,洪熙太子殿下一己之力评定判乱,不惜马革裹尸。如今再遇此景,适逢登基大典,朕是当今天子,当与你们一同战斗。拿起你们手中的武器,为了大锦朝的安定和繁荣,驱除贼寇,定我大锦吧!朕的江山不许任有心怀不轨之人染指,谁觊觎朕的江山,朕就践踏谁的身体。泱泱大锦,天威独占!”
他丝毫没有被突如其来的消息而惊得慌乱不知所措,甚至还借着这个说法来扬起了文武百官的士气。那先朝的洪熙太子作比喻,一字一句,都表达了少年天子的信心和决心。可就是这样狂妄的话,众人也并不觉得他是在说大话,反而觉得这少年说的话掷地有声,好似说到就能做到一般。是以,不过片刻,就有武将喊了起来,道:“誓死守护大锦土地!誓死追随陛下!”
好似有了第一个人开口,越来越多的人都被这种激动的情绪所影响,热血澎湃的一不可收拾,纷纷跪下身来请战,呼喊声越来越高,直冲天际,到最后,几乎只能听到数百个汉子雄浑的声音响彻在祭台:“誓死追随陛下!”
宣沛满意的一笑,慢慢站起身来,袍角上的金龙怒目而视,而他定声道:“战!”
战!
……。
宣沛收服人心的度竟然比众人意料之中的快许多。这个少年不仅在民间得了百姓的拥护,连在文武百官中也极快的竖立了微信。在登基大典没多久之后,便有人说出了一个秘密,原来之前在大锦朝有一间商铺年年都在救济穷苦的百姓,是最大的仁义家,谁知道如今才知道,那些商铺背后的主子都是宣沛。百姓自然对此感恩戴德,有个仁义的天子比什么都好,在者这皇帝还是先皇下了传位诏书的,自然是毫不犹豫的偏向他。宣离带兵造反本就是大逆不道的事情,这些日子在京城周边因为战争而令百姓受苦,宣沛派人送去东西安抚被伤的百姓,一时之间又是得了不少民心。
至于朝堂之中,本就有一些朝中老臣支持宣沛,宣沛的日子也不太难过。况且他还有自己一套独有的收服办法。对于那些还心中尚且有不服的臣子,恩威并施,竟也收到奇效。况且与这位新上台的天子相处的越久,所有的臣子几乎都不约而同的感觉到了一点,宣沛根本不像是一个初登基的少年天子,他做所得一切,包括处理政事的手段,都似一个宦海老手。即便有在棘手的情况面对在他面前,都可以巧妙地化解。这种感觉,就好像他并不是第一次当皇帝,而是当皇帝当了许多年。上手如此熟练,甚至连周围大臣的指点都不需要了。有了这个认识,臣子对帝王就会忌讳三分,如此一来,君臣之间的关系也就更稳固了。
这些臣子不知道的是,宣沛本就是死过一次的人。上一世虽然他是个废物皇子,可到底也是跟了宣离相处了许多年,宣离的处事他也是看在眼里。重活一世后,又是从许久之前就在筹谋今日,自然是做的顺遂无比。却不知道自己的这番举动落在那帮臣子面前,就成了天降的真龙天子之说。
若说有什么特别的,便是宣离的人竟是比想象中的还要难对付。虽然早知道他暗中收买了不少人,如今这些人全部浮了出来,还是不由的令人大吃一惊。这其中有不少两朝元老,肱骨之臣。甚至掌管御林军的人如今也有一半兵力在宣离手上。是以才能与宣沛僵持如此之久,况且他们散落在各地的兵力也正会合,不仅是京城,许多地方也都开始出现乱兵。其中还不乏南疆人,早已潜伏在各地的南疆人也纷纷出动,南疆的大半兵力也都悄悄的转移了过来。总归是宣离这一次是下了大血本。
宣沛坐在御书房中,数不尽的折子全部都在一边堆积成山。在这个本就混乱的时候,他仍是有心思在此一封一封的批阅奏折。当初蒋阮曾与他说过,以不变应万变,顺其自然,身为一朝之君,若是他乱了,整个朝堂上的人心也就乱了。他本就平静,况且他也相信这个局,宣离势必破不开,他相信萧韶是个能解决好的人,君主要做的事情是用人,而不是自己亲自去做事。如今他用人用的很好,宣离表面上看着是占了上风,实则却是落了下乘。
如今若说宣沛最担心的,自然还是蒋阮了,蒋阮到如今都没消息。这正是宣沛所担心的事情,当初蒋阮的而打算最后宣沛也知道了,如蒋阮告诉齐风所说,宣离一定会想法子利用蒋阮与萧韶做交易,如今宣离已经打起了造反的旗子,下一步自然就是用蒋阮来与萧韶换取利益。宣离要的无非就是锦衣卫的控制权。可都好几日过去了,为何宣离迟迟都没有动静,在眼下的这个时候可不是拼谁隐忍就好,每一刻都是时间都是性命,宣离一定会迫不及待的与萧韶做交易。这样都没动静,几乎只有一个可能,蒋阮根本就没有在他手上。
蒋阮为什么会没有在他手上,一来无非是蒋阮自己逃了出去,所以宣离找不到人。这与蒋阮自己说的没错,她说她自己也会找机会逃出去的。二来便是蒋阮如今有什么危险,这正是宣沛最不愿意猜到的事实。他告诉自己蒋阮聪明狡黠,只有她算计别人的份,最有可能的无非就是她算计了别人逃出生天,可是事情总是忍不住往最坏的方向想。宣沛也在担心,若是并不是自己所想的那般又该怎么办?蒋阮若是真的逃了出去,为何不想法子联系上他们?她现在又在何处?
宣沛想着想着,心中便生出一种郁燥来,他想到了什么,突然伸手招来站在一边的明月,道:“萧韶最近在干什么?”
明月答道:“少主在追元川。”
“元川?”宣沛皱了皱眉,想到元川就是那个喜爱跟在丹真身边的蒙面男子,就道:“他追元川干什么?是不是郡主有下落了?”
“不是。”明月耐心的答道:“最近锦衣卫中有报,宣离的人也在追杀元川,元川正在逃逸,少主觉得事情有蹊跷,或许可以从元川知道事情的转机,就一直在追拿他。”明月是萧韶的人,不过宣沛如今用的也是顺手了。关于蒋阮的事情萧韶也吩咐过不必瞒着宣沛,明月就没有隐瞒,一股脑的把自己知道的全都说了出来。
“宣离也在追杀元川?”宣沛坐直了身子,面色也变得凝重起来:“为什么?”
……
夜色如墨,陡峭险峻的山路间,却有两骑在山间奔驰,前面的一马一人显然已经有些慌乱,只是拼着命的疯狂扬鞭一个劲儿的往前冲,后面的一骑却是轻松得多,那马匹毛色铮亮,马蹄矫捷有力,显然正是一匹宝马良驹。
后面马上的人一身黑衣,几乎要与夜色融为一体,却是突地飞身跃起,脚尖在马背上一点,身子便猛地飞向前方。前方人自知不好,想要立刻扭转马头朝另一个方向,谁知道后面那人在空中斜斜飞过,手中突然出一枚石子迸出,潜入前方马腿处,那马腿上一软,一下子跪倒在地,马背上的人立刻摔了下去。黑衣人在一个闪身掠到人前,还未等那人反应过来,一把匕便已经抵到了喉间。
“三哥等等我!”身后传来另一个略显嘈杂的声音,紧接着正是一阵烦乱的马蹄声,有许多人朝这边赶了过来。待走得近了,却是一些手持火把的侍卫,为的两人并非侍卫装扮,仔细一看,正是莫聪与齐风。
莫聪手持火把走上前来,待看见地上那人时忍不住哇哇大叫:“三哥,你确定他就是那个南疆使者?当初我看着虽然戴着面具也不至于长成这样吧?这谁呀?生的跟鬼似的。”
地上的男子穿着的灰衣已然褴褛不堪,头蓬乱,最可怖的却不是他邋遢的衣着,而是面目全非。脸上好似被什么烧伤了一般,像是撕扯了一半的墙皮,皮肤斑斑驳驳,有一些还吊着,露出里面裸露的血肉。最可怕的是靠近眼睛处的一块疤痕,几乎要将整个眼眶都烧裂一般。再看全身上下,都是同样的烧痕,似乎是没有得到很好地医治,全身都已经开始流出脓水,一走进便是一种恶臭的味道。
“她在什么地方?宣离为什么追杀你?”萧韶没理会莫聪的话,抵着元川喉间的匕丝毫都未松。起初是锦衣卫的探子有现宣离的人正在追杀一人,那人看上去竟是十分像以前南疆的使者。告诉了萧韶后萧韶立刻就亲自来抓人,事实上的确说的没错,元川已经身负重伤,这自然不乏宣离的人下的手。若非是他身负重伤,以元川如此狡猾的性子,未必就能这么容易被萧韶抓到。只是虽然如此,却还是有许多疑点,南疆和宣离一直都是同盟,怎么会宣离突然要杀自己人。若说同盟破裂,可是没有看到宣离追杀琦曼,况且也许久无人见到丹真的踪迹了。
元川一定知道蒋阮在什么地方,因为最初就是南疆的人将蒋阮掳走的。宣离不敢亲自出面,一直都是由南疆的人守着蒋阮。如今元川被追杀,会不会跟蒋阮有关。
元川闻言,却是冷笑一声,道:“萧王爷,你想知道为什么宣离要追杀我?你真的想知道吗?”
“别废话,”不等元川说完,莫聪就打断他的话:“交出我三嫂的下落,小爷保准让你死的痛快些。要是不说出来,哼哼。”
“我本来就没想活着。”元川抬眼看着冷冷盯着自己的萧韶,火光下萧韶的容颜俊美非凡,却又冷漠的厉害,元川不由得想起丹真对眼前这个人的痴恋,可这个人一心只有蒋阮那个恶毒的女人。他心中陡然生出一股怨气,便几乎挑衅的一笑:“萧王爷一定要知道,我自然只有如实告知。萧王爷当知道宣离一直想用王妃来与萧王爷做一笔生意,可是我把这笔生意搅黄了。你知道为什么吗?”他咧嘴一笑,肌肉牵动着伤痕显得更如厉鬼一般:“因为我杀了她。那女人死了,宣离损失了一笔可以和你谈的筹码,所以才要来追杀我。”
话音刚落,便感觉自己喉间的匕猛地向前进了一寸,一股凉凉的液体从喉间沁了出来,他闭上眼,却感觉那把匕并未向前。萧韶冷冷的声音在耳边响起:“你在说谎。”
齐风和莫聪都齐齐松了口气,方才他们生怕萧韶一个怒气就将元川给捅死了。若说有什么能让萧韶有情绪上的不稳,便只有蒋阮了。但凡是谁听到这样诅咒自己的妻子都不会好受,更何况萧韶这般护短之人。莫聪怒道:“你胡说八道什么话?你以为我三哥会相信你的鬼话?你有什么本事能杀的了我三嫂?我三嫂一个小指头怕是你都碰不了,大言不惭。简直可笑!”
元川却突然哈哈大笑起来,他笑的满嘴都是鲜血,看着萧韶,咬着牙一字一顿道:“那有什么?我不仅杀了她,我还杀了她肚子里的杂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