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低头想了想:
“我养过一只狗,有天下了大雾,它在草地上狂奔,最后消失在雾中。不知道过了多久,一群人从雾中走出来,他们端着枪,而后抬枪射击。”
“射向你?”
“射向另一批士兵。他们在那里交战。”
“你的狗去哪了?”
“死在了雾里。”
“那个地方叫什么?巴尔的摩?”
听见这个熟悉的名词,外乡人慢下了脚步,抬头看他。
“那不是属于奥普拉的地名,你怎么知道?”
“噢,我知道的可多了,譬如你曾是个捷克布拉格的数学教授;譬如你曾在战争时期被抓进某个国家的地下研究所,在那里受尽了折磨;再譬如,现在,你的脑子里空了好几块,我是指,你丧失了不少记忆。”
他盯着骑士,沉吟片刻:“确实如此。”
巴别尔本该惊叹于对方所掌握到的信息过于具体明确,似乎对一个理论上完全不了解的星球了如指掌,但他却表现得格外平静——因为骑士所说属实,从初入奥普拉以来,巴别尔的大脑曾持续混乱了近一个月,这段时间他的的确确丢失了许多的记忆。此后,在残存的记忆碎片中,他东拼西凑,为自己捏造出了一个或许客观又或许理想化的过去,童年美满幸福,生命却过早地被顽疾蚕食,死后才落入面前这个新世界。
而最令人啧啧称奇的是,恩别拉赫口中关于他的两条信息:他在布拉格教过数学,在某场大战里受过人体实验之苦,犹如两块拼图,正好补齐了他残损的一处记忆。
——我并非英年早逝后才重生在这片大地上。这四百年来,我无法触及真正的死亡。
巴别尔再次沉默了,没人再说话,暴风雪推着苦行之人继续上路,没人停下脚步。
不知过了多久,怒风吹尽,一棵巨树赫然显现在二人眼前,抬头看去,在能见度较低的雪天里,让人产生树干直插云霄的错觉,似乎近有百米高。
整体看上去,巨树粗壮的茎干一分为二,分别按不同的角度朝着同一个方向螺旋向上,仿佛两名跳着弗拉明戈的巨人舞者在生命尽头相拥,灵魂散去,肉体枯竭风化,遗留百年。
“啊,这棵奇形怪状的大树居然在这儿?”
“来时没见过。”
“当然,因为这是另一条路,一条捷径。”
骑士细长坚硬的腿甲插进雪地里,站定原地,抬头看去,鲜红的披风在疾风骤雪中极力翻飞。
“这棵树扎根在这片雪原里几千年,那时这儿还不叫斯卡洛兹娜雪原,而是雪地人的朝圣地,萨枯里格。”
“雪地人?”
“绰厄尼斯人,亘古冻土的原住民,黑龙族群灭亡前,对其降下诅咒,其子其孙,体内都流淌着黑夜之血,皮肤犹如树皮干枯,生来就被普世所排斥。听起来真是个好故事,对吧?”
骑士转过身,面向巴别尔,后者则对他投以不赞成的目光。
“他们的一整块6地每隔25小时便会上升到顶沼来,这段时间内气温回升、日照充足,这棵树也就因此得以活了下来。”
“但最后还是枯死了。”巴别尔补充道。他仰起头来,观察巨树干枯的枝杈。
“没错。啊,真是很久以前的事了。”骑士单手支腰,继续说,“晕轮死斗爆前,极寒之地的人类还没死绝,他们视它为圣树,将它命名为‘拥舞至死之树’。”
“听起来相当浪漫主义。”
“我也这么觉得。那群受诅咒的孩子,在那个静待末日莅临的下午,终于摘下了披在身上的黑斗篷,露出真容,相拥、共舞,直至死亡降临——”
他一时兴起,张开双臂,黑色的烟雾顷刻间从盔甲缝隙里大量涌出,在风中扩散、向上腾飞,不一会便包裹了整棵巨树干枯的枝杈,在原本光秃秃的、了无生气的树冠上,凝成了数不尽的黑色叶片。
正在这时,风雪彻底停了,日光自厚重的云层缝隙处倾泻而下,穿过颗粒状的黑雾“叶片”,将斑斓的色彩投映在煞白的雪地之上。置身于斑驳影错的雪地,他们仿佛置身于上千年前,那个绰厄尼斯人围绕巨树歌舞的晌午,雪霁初晴,人们直面末日,拥舞至死。
面对此情此景,巴别尔则陷入了沉思。
——一千多年以前的晕轮死斗,究竟生了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