华瑶道:“我去看看姐姐,你……你先吃饭吧,不用等我了。”
华瑶一溜烟跑出了卧房。她?的双腿有些酸痛,但她?跑得很快,回廊上挂着红纱灯笼,她?穿过一片飘摇的红光暗影,脚步渐渐地变慢了。
她?走到方?谨的房门前,恍惚之间,她?仿佛回到了小时候。那一年,她?才六岁,第一次听人说起鬼故事,她?觉得害怕。她?似乎能听见皇城深处的鬼哭狼嚎,恐惧像是一条蛇,缠紧了她?的心脏。她?急忙抓住方?谨的裙摆,把?她?听来的鬼故事告诉了方?谨。
方?谨教导她?:“如果这个世界上真?的有鬼,你身边有那么多坏人,那么多恶人,为?什?么鬼不敢杀他?们,不敢吓唬他?们,却来吓唬你?”
华瑶茫然?地摇头:“姐姐,我不懂。”
方?谨道:“因为?你说的‘鬼’,其实也是恃强凌弱的蠢货。他?们不敢折磨十恶不赦的坏人,那些坏人歹毒、狠辣、罪恶滔天,不还是活得好好的吗?无论人还是鬼,只敢欺负你这样的弱者,你不要害怕,更不要恐惧,你要愤怒,要往死里斗争,宁死也不能露出一根软骨头。”
不要害怕,要愤怒。
这一句话,华瑶也记了许多年。
华瑶轻轻地敲响了方?谨的房门:“姐姐?”
方?谨道:“进来吧。”
方?谨说话的声音比平日?里更轻,华瑶的心跳越来越快。华瑶推开房门,缓步走入内室,空气?中漂浮着一股药香味。
周谦正跪在方?谨的床前。汤沃雪坐在一把?椅子?上,她?抬头望着华瑶:“殿下……”
华瑶道:“姐姐怎么样了?”
床前的桌柜上,两盏烛灯明明灭灭,灯火微弱,照亮了方?谨苍白的面容。她?的左肩上还有一条寸长的血口,紫红色的血水浸透了雪白的纱布。
周谦闭上双眼:“老臣……老臣尽力了。”
华瑶明知故问:“什?么意思?”
方?谨回答道:“我活不过今天了。雅伦的刀上涂满了毒药,这毒药名叫‘九死’,世间没有解药。”
华瑶踉跄一步,连忙扶住了床柱:“姐姐,周谦和汤沃雪医术高强,我也准备了很多药材,我还有几盒天元果,那是天下第一的解毒药。你内功深厚,又是化境高手,只要调理得当,还是可以活下来的……”
方?谨打断了她?的话:“天元果也只能让我苟延残喘,不能根治这种毒药的毒性,与其一天一天地等着自己全身腐烂,不如早早地投胎转世。”
华瑶道:“姐姐……”
方?谨道
:“我写了几封亲笔信,交给了我的属下,我命令他?们尽心辅佐你。”
华瑶没料到方?谨会做到这一步。她?想说什?么,却说不出一个字。
方?谨抬起手,拿出了枕边一只木匣。她?打开木匣,这里面装的是她?的印章,兵符,宝库的钥匙、账本?、清单,以及通往宝库的详细地图。
方?谨把?木匣递给华瑶:“要不是你赶来见我最?后一面,我也不想把?这些东西留给你。”
华瑶双腿一软,抱着木匣跪在了床边。她?思绪混乱,只能说出几个字:“姐姐,我……”
方?谨嘲讽道:“你也不过是个养不熟的小白眼狼。”
华瑶猛然?抬起头。她?眼里泪光闪闪:“我是真?的想让你活下来,我说过,你是我在这个世上唯一的亲人了,姐姐。”
方?谨笑了笑:“你做戏做得真?好,还让周谦和汤沃雪照顾我,我的铁石心肠都?被?你打动了,兵符和宝库,就是我送你的回礼了。”
华瑶反问道:“你怎么知道我是在做戏,还是在流露真?情?”
方?谨似乎是觉得很累了。她?抬起一只手,又放了下来:“罢了。”
华瑶追问道:“你想说什?么?”
方?谨道:“把?你的手给我。”
华瑶松开木匣,握住了方?谨的右手。她?的指甲红润有光泽,方?谨的指尖已然?浮现了青灰色。
方?谨道:“你还记得吗?小时候,你经常牵着我的手。你说你跟不上我的脚步,只要我牵住你,你就不会走丢了。”
华瑶的眼泪止不住了。她?哭着说:“姐姐,姐姐,我一直记得……记得你对我的好,你照顾了我十几年,我从来不想、不想和你断绝关系……如果不是你当年救了我,我活不到今天……”
方?谨派人追杀华瑶的时候,华瑶强迫自己不去回忆这些年来方?谨对她?的爱护。而今,记忆如洪水般涌来,华瑶的眼泪一瞬间溢出了眼眶。
自从淑妃去世以后,华瑶再也没有嚎啕大哭过。她?经历过重病卧床、冒死逃亡,也曾被?敌军逼到了绝境,那时候她?没有哭,可她?现在控制不住自己的泪水。
她?哽咽道:“姐姐,我……我……我心里有你,我知道你心里也有我……”
温热的泪水落在方?谨的手上,方?谨的目光柔和了许多。华瑶透过模糊的泪眼,望向方?谨,仿佛又看见了当年那个处处关照她?的姐姐。
灯火昏黄,儿时的陈年旧事,依稀在眼前浮现,华瑶哭得更伤心:“姐姐,别走,姐姐!!我会治好你,我们、我们还像以前那样,相依为?命……”
方?谨道:“我回到京城以后,还是会和你争权夺势,不如让我死在今日?,你我之间,尚有几分情义留存……你夺去了我的兵力财力,我恨你,还会派人袭击你。”
方?谨的声音略微压低了些:“每当你站在我的面前,我总是不愿意伤害你,我竟然?下不了手……我也恨我自己……”
华瑶道:“可是,可是……”
方?谨又打断了她?的话:“别哭了,你也知道,我现在死了,对你来说,才是最?好的……最?好的结果。”
华瑶改口道:“不是,不是,我们明明可以,可以同甘共苦……”
床边的纱帐透出灯影,方?谨的眼中微有泪光:“同甘共苦?我们的姓氏都?是高阳,不能同甘,只能共苦。我们也不能同生共死,只能是一生一死,假如我回到京城,今日?的承诺都?不算数了,你我终归是要刀剑相向……”
华瑶紧紧抓着方?谨的右手。她?能感到方?谨的手心渐渐变凉。她?神色慌乱,像是小时候在花园里和方?谨玩捉迷藏,黄昏时分,她?还没找到方?谨。天黑了,月亮还没出来,满地的残花败叶,随风飘散,周围空旷得只剩她?一个人,她?急忙大喊道:“姐姐!”
方?谨道:“我这一生,也造了不少罪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