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彤儿噼里啪啦就把沈千意同她说的话转述给了赵太后,赵太后闻言不忤,反而是哈哈大笑起来:“这老古板的东西!”
又摇了摇头:“看来就算到死,这家伙的性格也还是同茅坑里的石头一样讨人的厌啊!”
苏怀月但听这姑侄两人聊天,手指不由渐渐捏紧了那沓纸稿,只是垂着头不言语。
便听张彤儿紧着又问:“那舅母你同靺鞨人有没有过往来啊?这是不是也是那姓苏的胡写的啊?”
说着还转头来同苏怀月道,“我不是在说你哦,苏怀月。”
苏怀月失笑。
赵太后非常坦然地点了点头:“凤平六年到凤平八年嘛,这段时间哀家的确同个靺鞨军官有往来吶。”
“啊?!”张彤儿惊诧道,“这、这是真的?究竟怎么回事啊,舅母?”
苏怀月闻言也不由抬起来头,想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
她心中还存着一丝微弱的希冀,希望自己的父亲不要像她所害怕的那样…那样彻底在她心里崩塌。
赵太后道:“那沈家郎君不是同你说了么?凤平六年,天胤打不过那靺鞨割地了嘛。哦,对了,那时候不叫割地…”她笑得讽刺,“叫做‘共治’。”
张彤儿道:“那、那舅母你…”
尽管她性子的确夯直,这会儿却也觉得后面的话难以启齿,不由也住口了。
赵太后却好似猜到了她想说什么,大笑起来:“你想问舅母怎么能在国家打了败仗以后,同个靺鞨人来往是不是吶?想问舅母怎么不直接以死维护自己的清白,维护国家的脸面,是不是吶?”
张彤儿忙道:“彤儿不是这个意思,就是…”
她挠挠头,也有点不清楚自己究竟怎么想的。
她自然是不愿意舅母在那种情况下失去自己性命的。
那“共治”的命令是朝廷下达的,再如何的屈辱,朝堂上那些签订和约的大人物也没站出来以死反对,倒还轮不到她舅母这样带着孩子的寡母去以命斗争。
可她也确实听了不少文人墨客们传颂的故事。
那些文人们在这些故事里讲述着不堪国破家亡的禾黍之悲。故事的末尾,却总需一位向来没有名姓的女子以自己的性命做祭,用惨烈的鲜血添上最后可供他们歌泣的一笔。
就好像一个国家民族的尊严并非由朝堂上那些搅弄风云的大人物决定,而凭一个生如芥子的女人就能用清白维系住了似的。
赵太后摇头道:“仗是那些大老爷们打起来的。他们四体不勤、五谷不分,做行军督查的时候,哼,都不肯亲自去前线看一看。可一念之间,却在千里之外的高堂上决定了我们成百上万人的性命。
大手一挥,我们的父亲、丈夫、兄弟,就此沦为白骨;巧嘴一张,这绵延千里的土地便此成为靺鞨人的囊中之物。临到最后,他们在京城仍旧是高高在上、片尘不染,却要我们这些孤弱女子以死来维护他们的体面名声,这岂不是可笑么?”
赵太后说着幽幽一叹:“谁又想变成烈女碑上的一缕孤魂?即便是哭着,谁又不愿继续活下去呢?”
苏怀月一怔,忽然就想起来萧听澜曾对她说过的一句话来,情不自禁就开口道:“倘若一国之体面与威严,沦到需要一个女子用所谓清白来维护,那也是朝廷的无能,皇帝的无能。”
她话音落处,却听门口忽而传来一声轻笑。
苏怀月愕然抬头,只见皇帝不知何时竟在门口站着了。
他此番看过来的眼神,同前几日看向她时总快速不耐转开的眼神似乎有了些微妙的不同。
此刻带着些微笑意,倒仿佛又回到了两人在萧府见面的时候。
余下诸人自然也见到了皇帝,行礼招呼过后,赵太后又朝苏怀月笑道:“阿月,你倒是同你父亲很是有些不同。”
苏怀月强笑了一声,“那这件事,我父亲他到底是…”
赵太后回想了会儿,开口道:“你不是一直想知道哀家同你父亲有过什么交情么?那是你父亲来幽州督军的时候,凤平二十年年末,你父亲被靺鞨人俘走了,这事你应当知道罢?”
苏怀月点点头:“臣女听说过此事,那时久久没有消息从幽州传来,臣女心中十分忧急,还为此生了一场大病。”
赵太后笑道:“你这一场病生得倒也不算是虚枉,那时情况的确十分惊险。”
(大修)
苏怀月听赵太后要说起这段旧事,不由屏息凝神仔细听起来。
皇帝向来是对这些与苏忠文相关的事没什么兴趣的,但此时不知为何,倒也仍旧耐心坐在原处。
赵太后顿了顿,便开始回忆道:“哀家记得你父亲那时是朝廷一个什么钦差,按照惯例,应当是住在幽州城内的,本不需到我们那样一个又偏僻又荒凉的边陲小镇玉门来。”
随着赵太后的话语,苏怀月也渐而回想起来一些碎片:“那时父亲临出发前确实也曾宽慰我,说是办理事务的地点在城内,不会同靺鞨人有什么接触,让我宽心即是。故而后来听说发生了那样的事,我才十分担惊受怕。”
赵太后笑道:“是,以你父亲那样的身份,其实同过去京城来的绝大部分督查一样,安安稳稳在幽州都护府住着就是。可你父亲性子偏偏这样倔强,非要到前线来亲眼看一看。不仅要来看,还非得在我们那个小镇住下来。”
苏怀月一怔,忽而就想起来沈千意那时曾同她说,她父亲其实是去幽州查军队贪腐案的。
查贪腐案不在幽州城里查,不往幽州都护府里查,却要跑到这样一个远离权力中心的边陲小镇去,她父亲那时究竟是在想什么呢?